朱馨道:“当然,”又急道:“就不能先看你那一封吗?”
虽然她心急如焚,我却不能乱了阵脚,尽力摆出一副镇定模样道:“不急这一时半会,让我先瞧瞧你这封信,这样思路也清晰些。”
展信开阅,才发现其篇幅足有八页之多,晋老师骨劲刚健、清新瘦癯的字迹跃然纸上。
信中大部分是对过往生活的回忆,尤其浓墨重彩地描述了他与朱馨在一起所享受到的天伦之乐。其后笔锋一转,照例对朱馨一番劝导,希望她能逐渐改变自己任性置气的性格。最后关键的内容来了。晋老师说道,他因朋友所请,不得不去处理一件极为耗时的事情,也许几年、十几年,甚至几十年都回来不了,叫朱馨勿要记挂他,自己快乐生活。又道至于那件事情的详情在留给我的信中有着说明,朱馨可求问于我,但勿要擅自拆信。
余外再无他言。
我将浸透晋老师对她的感情的信纸还与朱馨,只觉手上另一封信沉重起来。
凭直觉觉得晋老师所要处理的绝非良善易与之事。
但不知他为何偏要将个中内情说与我一人知道。
拆信阅之。
映入眼帘的第一句即是:“天道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”
实足令我瞠目结舌。
若是其他时候,此话不足令我大惊小怪。但在我与博格深入探讨过一番“自然意志”之后,骤然见此,不免甚感巧合。
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就是:“大自然的运转自有规律,非人力所能干预。”其所述的“天道”,含义与我和博格所讨论的“天意”、“自然意志”同出一辙。
我按捺住惊疑,继续阅览。
紧接着晋老师一番论述:“无论是尧是桀,所有皇帝都希望干涉天道,可惜从未有人真正成功过。近代以来,得益于科学发展,人类所掌握的知识呈爆炸性增长,大幅提升了人类干预自然的能力。但同时,人类也意识到,人力有限而自然无穷,不论知识如何增长,总存在超出于人类掌控能力之外的自然力量或规律。”
看到此处,我已可认定晋老师想要表述的,就是我与博格已经讨论过的“自然意志”。
不光如此,他还对近来一系列变异作出综述。
原来晋老师对一系列事件的知悉竟比我只多不少。他甚至还指出另一些听来匪夷所思的变异,比如某一支实力堪称世界一流的足球队,突然在连续几场比赛中表现出与其实力极不相称的状态而惨败连连,诸如此类,皆与此次“自然意志”做出的生态调节有所关联。
我惊佩之余,不免心中喟叹,同我与博格一样,晋老师的观点鲜明有力,可惜却缺乏科学的实证。
然而接下来的内容改变了我这看法。
“这段时间层出不穷的异事,若发生在古代,徒令人类生出‘天威难测’的浩叹,但放诸当代,在既有科学理论的支持下,却可寻着部分答案。这个答案甚至早在几十年前,我求学物理专业时期,都已经形成了成熟的体系。”我中断阅读,向朱馨问道:“原来晋老师还学过物理?”
朱馨没好气地道:“那是当然。爷爷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物理学博士。”
我钦佩得无以复加。
唉,练武穷三代,学史毁一生。我若非不务正业,偏执于这两项爱好,只怕也有望混一个计算机学博士当当。
晋老师写道:“那就是耗散结构理论。整个大自然,就是一个耗散系统。”
我将信中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理解,直至读完。
晋老师特意留一封信给我,原因就在于发生的这一系列变异事件。
他不但知悉所有事件,不但提出了类似于博格所说的“自然意志”那样的概念,更较我与博格有着更为深刻的洞见,将此次事件中的“自然意志”用科学理论阐述了出来。
用的便是“耗散结构理论”。
我掩信长叹。
怪力乱神般的种种现象,落在他的手中,竟纷纷化成科学理论的注脚。
耗散结构理论发轫于一百六十年前,大成于四十年前,由比利时科学家普利高津总结前人的研究成果后创立。
耗散结构理论当然不是用来研究电器设备耗电散热问题的,其所阐释的,是宇宙中一个通用的规律。
那就是“万物以秩序为食”。
晋老师在信中采用精准而专业的术语淋漓尽致地勾描出理论的义理。
可惜我不是晋老师,难以企及他那深湛的物理学造诣,所以只能以自己浅显平白的方式去理解。
“万物以秩序为食”就是我自己的语言,与耗散结构理论标准定义意思相近而描述不同,但我自认为已足能表达该理论的精要。
这句话乍一听来有些灵异诡秘,然而的确是属于科学的表达。
一切只能慢慢道来。
所谓“秩序”,是相对于“失序”而言。形象地说,雕刻精美的石像,其状态属于“秩序”,当它风化为一堆砂砾时,状态便成为了“失序”。树上的叶子,当它保持着鲜活生机,发挥着正常生物学功用时,其状态属于“秩序”,当它枯萎败落,化为腐泥时,状态便转为“失序”。一架结构完整、功能正常的飞机,其状态属于“秩序”,当它损毁破散,分解为一地零件时,状态亦转为“失序”。
宇宙万物,皆有着“秩序”的状态,亦有着“失序”的状态,但总的说来,在没有外部力量的干预下,一个孤立的事物,其自发演化的趋势总是由“秩序”向“失序”。正如一尊石像、一片树叶、一架飞机,在失去外界维护或给养的情况下,没有可能一直维持自身鲜明有序的结构,结构会不停地向均匀、混乱的方向演化,最终解体成为毫无秩序的散粒。
再讲一个例子。将一瓶墨水倒入一瓶清水中,墨水与清水绝无可能保持壁垒鲜明的层次,只会循着均匀混合的趋势相互交织渗透,最终混为一同。即便不倒入墨水,换作油脂倒入,或许能与清水保持更长时间的分离,但只要时间足够,两者依然摆脱不了解构共融的结局。
在孤立状态下,只会从“秩序”向“失序”发展,且其过程不可逆,万事万物皆如此。
落叶永离,覆水难收。
这是由分子运动的特性决定的。在一百六十年前,物理学家克劳修斯的“热力学第二定律”已经确定了这一点。
不光普通事物如此,说到极致,宇宙亦遵循此规律。在此规律作用下,整个宇宙最终会化为一片混乱,就如一碗黏糊糊的黑芝麻糊,均匀而混沌,不再有个体鲜明的星系、星球以及依附其上的生命、物质。
事情当然不会如此简单。
当下,宇宙正精神抖擞地不断扩张着,其内含的无数星系、星球亦恣意汪洋地挥发着自己的青春与活力。
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,仍旧是一片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的欣欣向荣景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