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话不能这么说,不过江东的定海神针,就一定是我们江东人。”
坏了,桓景想到,江东人和王导这些侨姓士族素来不对付,自己刚刚是不是表现的太过亲近王导一方了。不要忘了,今天宾客还是以江东土著为主,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。将寿春之战首功安在王导身上,这话应该是琅琊王说,自己来说确实是孟浪了。
他求助一样地望向琅琊王,但琅琊王却神情轻松地望着王导,好像想看看王导会怎样解决这个难题一样。
只见王导低头微微一笑:“感谢桓内史理解在下的辛苦,然而依在下之见,寿春之战首功另有其人。”
他理了理衣冠,忽然起身,端起酒杯,从坐席离开,径直走向顾荣:
“论寿春之战的首功,还得是顾老!”
这未免过分讨好了,桓景心想。顾荣一开始就坚决鼓吹从淮河一线撤退。后来面对支曲六的突袭,顾家部曲一触即溃。虽然统合江东士族有功,但也不至于居首吧。
只见王导将酒杯双手上呈,身子微微鞠躬:
“江东各派互不统属,只是顾老心胸宽阔似海,十万人才能一朝汇聚于寿春。后来与贼军交战,顾家部曲牺牲也是最大,可见顾老保卫江东之志有多么坚定。这么说来,首功岂非顾老乎!”
毕竟顾家的部曲是直接被石勒军击溃了。按照牺牲越大,贡献越大的混蛋逻辑,王导硬是把道理圆了回来。
顾荣慈眉善目地接过酒杯,笑呵呵地说:“首功什么的,并不紧要。各位勠力同心,加上天佑琅琊王,降下瘟疫,方才驱逐了石勒。
“不过足下既然称我为江东的定海神针,那么鄙人也就不安地接受了。只是鄙人年老体弱,不能饮酒,还望王将军见谅。”
这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人,将酒杯颤颤巍巍地举起,只是抿了一小口,就将剩下的酒水洒在地上:
“天地共证,我们江东齐心,必能使天下重归太平!”
好一个江东齐心!桓景将目光四处扫了扫,琅琊王、侨姓士人、江东士人各怀心思,流民怀抱安居乐业的心思来到江东,却无立锥之地,逼得不得不打劫!
大概也只有王导、顾荣这般人杰能够镇得住这些神仙了吧。此地终究不是干大事的地方,看来琅琊王要理清内部派系,估计没个几年是万万不行的,自己还是不要指望江东这边能够给多少援助吧。
宴会渐入佳境,大的议题无非是北伐和赔罪,江东士人都没有异议。于是宴会很快就进入饮酒博戏的环节,其间丝竹不断。
曲终,人散。
桓景在祖逖身旁,乘着牛车,返回祖约府宅上,他大致明了了江东土著士人是怎样的面貌,只是对顾荣格外好奇——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是怎么能坚持到现在的。
“顾荣如何能够在如此心善的同时,统筹这些傲慢的江东士族呢?”他问祖逖。
祖逖苦笑,看着桓景:“难道你的真以为,顾荣像看上去那样慈爱么?”
“为人谦和、能居人下,怎么不是慈爱呢?只是这种性格怎么能镇住江东呢?”
“这个老头,当年可是个狠角色。”牛车上,祖逖微闭双眼,缓缓向桓景说起了顾荣当初在陈敏叛乱时期的故事,桓景一边听,一边惊得睁大了眼睛……
与此同时,在诸位侍从侍女的打理下,顾荣缓缓从大轿上步下,来到府中空旷的厅堂内暂歇。
按照惯例,顾荣命一个侍女烧上沉香,然后又命她端来梅酒。此时是秋天,离梅子黄时家家雨的时节早就过去了两个月,但当初制作的黄梅酒,盛放到现在,刚好香醇可口。
“老爷,酒到了。”
一个侍女约莫二八年华,声音不胜娇怯。她身材高挑,身型匀称,一双凤眼顾盼有神,不像是能下于人的样子。
顾荣看着这侍女有些出神:自己好像没见过此人,难道是新来的?不过顾府侍从不计其数,他倒也记不太清了。
“好了,放一边吧,我等下喝!”
原来刚才夜宴上,顾荣不是不能饮酒,只是不想饮王导递来的酒。
在杀死陈敏,三定江南之后,江东大族们的威望已经无以复加,当时顾荣志得意满,以为自此之后,江东已经是士族共治的天下。本来想着琅琊王也就是个空头王爷,可以立为傀儡,可没想到永嘉年间,中原动荡,竟有这么多侨姓士族南下。倚靠侨姓士族加上流民的力量,司马睿这个来历不明的竖子竟然也玩起了制衡之术。
所以琅琊王借着石勒南下的名义,力主王导为司马统摄全军的时候,顾荣没有反对。他希望在对石勒惨败之后,王导和侨姓士人失势,自己夺回兵权,既然军队由江东士族部曲为主了,那么就可以彻底扫清侨姓势力。
毕竟石勒是流寇,没有久志,估计劫掠一番江淮的百姓后,就自行撤回北方了。甚至,就算司马睿身死又如何?自己能够三定江南,就一定能再立一个傀儡,四定江南。
但若要侨姓得势,自己这些土著就成了二流士族,这是绝对不可忍受的!